杨度一生几起几落,毁誉荣辱似乎总是如影随形缠绕上身,原因是无论传记还是评论,都愿意把他当变色龙式的“政客”加以对待,然后用政治这把剪刀裁来剪去,结果可想而知,拼贴出的图像肯定是要变形的,因为一剪刀下去,杨度不是被贬成了“鬼魅”就是被捧成了“圣人”,于是滑稽尴尬的场面不时会出现,当听说杨度晚年思想转变的消息时,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修补早年被损毁成“帝制罪魁”的政治肖像,心照不宣地把评价尺度纳入了某种被现实认可的关系。可白脸变红脸并不仅仅是简单换换戏装,一些人不懂这个道理,结果杨度那张脸常常被随意涂抹成不伦不类的花脸。而唐皓明很聪明,他的那本《旷代逸才》只写到杨度晚年落寞蛰居,归一于平凡,对于其晚年是否再涉足政治,却暧昧含糊地不着笔墨,倒是给人留下了些余韵渺渺的想象空间。
历史的复杂之处在于它是由人的活动构成的,主观随意的成分非常大。所以“后现代”的一种极端看法认为写历史其实是和写小说一样的,此话不必当真,却也并非戏言。谁敢说我们自己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辨认出我们看的历史书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呢?这与写历史人的瞬时心态有关,写历史的人如果尽想着后人会怎么琢磨自己,或老想着给后人提供点什么教训,那他记录的真实性就会相当可疑。
比如《曾国藩日记》公开声明就是给后人看的,自己”圣人”的位置先给定了,事情自然会往好的地方写,读史的人似乎只有受教训的份儿,那这与作家写小说的心态有何区别?这种《日记》往往只能当说教式的伦理教科书看,因为内容简直冷静得让人感到恐怖,如果当信史读总觉得是中了曾国藩设好的圈套,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所以有人读完《日记》后恍然有所醒悟,写出的文章标题竟然叫“可怕的曾国藩”。
《日记》是心态的表现,心态显得随意松弛,内容随感而发,才会更加逼近历史的常态。这次发现的《杨度日记》给我的最直观印象,就是杨度早年心态居然表露得如此直白而率真,简直没做任何矫饰。杨度一生以“帝王之学”安身立命,以纵横之术推己及人,这些都算是他在政治风云场中的后话。可《日记》中的表现哪里像个城府极深,擅长察言观色的“帝王学”大弟子。那份想当“帝王师”的狂狷在乡间里井之中表现得是如此充分酣畅,真叫人怦然心动。如杨度说唐宋八大家文章如同儿戏,他自己儿时即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够狂的吧!又说:余诚不足为帝师,然有王者起,必来取法道。———颇有坐等帝王三顾,准备在隆中应对的自负心态。他可以在慕名拜访了梁启超之后,因为学问门径不同而嘲谑梁氏年少才美,却以《春秋》骗钱,大叫可惜!可惜!他可以把胸中激情倾泻于《大阅赋》中准备上达天听,而在无人代奏时却又自吟自叹“相如虽有上林赋,不遇良时空自嗟”。至于那种自比卧龙又未遇明主,佐国经邦又难窥门径的微妙感觉,更是时时从笔底流淌出来,那份儿鲜活潇洒,那份儿率性而为,创造的是一种氛围,传递的是一份儿感动。面对此场景我们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哈!原来板着面孔的“帝王师”也有如此顽童般的心理。
一般说来,《日记》传达的是隐秘而又相当私人化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与公众化的感觉有所不同,而我们却往往习惯用群体的意识替代个人化的体验,历史教科书中到处弥漫着的常常只是枯燥干瘪的几条规律和若干趋势,“人”在其中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活生生的历史恰恰可能是个人貌似琐细的经验碎片拼贴而成,当历史人物的喜怒爱恨通过涓涓的感觉之流扑面涌来时,它才会直接撞击催化成我们具体切肤的现实感受。哪怕是一段乡绅瞬间即逝表露出的心态,一宗人们习以为常的家族琐事,一件乡间司空见惯的民事纠纷,都可能偏离我们过去为历史剧情设计的主线。“人”的影子由模糊走向清晰,在传统的史学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必须成为政治猎奇中的主角。杨度自然也不例外,作为政治气候转换的风向标,他变得时髦而又流行,人们刻意寻找的往往是能揭暴政治内幕的秘闻,私人感受算得了什么呢?它只在成为群体感觉的注解或成为现代版本的“纵横家”传奇时才有意义。这样说来,《日记》的琐碎岂不是等于平庸无奇?
仔细想想却不尽然,《日记》笔墨细腻地展示出了杨度作为地方乡绅在求取功名、协调社区事务和处理家族纠纷等几乎所有社区功能中发挥作用的有关情况。在以往的史学叙述的场景中,他们就像是主角出场时的背影,常常遭到观众目光的有意忽略。可这恰恰是历史场景中最具活力的常态。关键就在于我们如何重新调整传统的阅读姿态。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总是轰轰烈烈地热衷于叙述一个个大事件、大故事,却根本不能了解一个普通乡绅平常如何处理他和周边生活网络的关系,那么这种历史的真实性到底何在?生动的个体生命之流只能被阉割成政治表述的符号。其实人们根本不用担心,细节的过分描述会造成历史像断了根线的风筝越来越远地飘离开历史主线,“常态”和“变态”的发生总是相对的,真正意义的社会史应该描述一个个生活在基层的普通人物如何重新想象他自身与现代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处理,实际上成为其个人真正步入现代社会的起点。你看,“常态”中的杨度不是也在开始学习英语和几何学了吗?让我们一起跟随他的身影,步入湖南乡绅生活的历史现场。那才真是一个“皮肤脱落尽,唯余一真实”的杨度。